【摘要】“经典”一词运用于中医学历史久远,“中医经典”是在中医学发生发展进程中具有重大权威性、典范性的著作,其分类由经典内涵决定。经典内涵包括经典的权威性、典范性、历史久远性及连续传承性,在此基础上形成狭义经典和广义经典。狭义经典注重知识体系的原创性与内容的精粹性,分为理论类经典与临床类经典,构成书目较少,即《黄帝内经》《难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《温热论》四部经典;广义经典强调对中医生命与疾病知识的延展性,分为医学类经典和药学类经典,书目范围扩大,在狭义经典基础上增加《黄帝内经太素》《脉经》《针灸甲乙经》《中藏经》《温病条辨》《神农本草经》,最终构成“中医经典”整体书目。
【关键词】中医经典;古籍;概念
“传承精华、守正创新”是当今中医药事业振兴发展的主旨,而中医古籍传承着中医学的精华。“中医经典”是中医古籍文献中的精粹、精髓部分,是中医药学术体系发展的支撑之一。当前,学术界对“中医经典”概念与分类的意见不统一,存在对经典的理解与领悟的混淆。本文拟从概念界定、源流回溯、典型观点及经典内涵四方面研究“中医经典”,以期厘清其概念并明确范围,为中医学发展研究提供参考。
“经”,与纬相对,本义是指织物的纵线,所谓“经,织也”(《说文解字》)。后引申出遵循之义,“经正而后纬成”(《文心雕龙》);又衍生出经书、经典、经传之义,如《文心雕龙》中“三极彝训,其书曰经。经也者,恒久之至道,不刊之鸿教也”。“典”的本义是用绳子串起来的竹简,意指大册,为重要的文献、简册、书籍,“五帝之书也。从册在丌上,尊阁之也。庄都说,典,大册也”(《说文解字》),《古代汉语》释其引申义为法、训、可遵守的准则。经与典融合,如《尔雅》所云:“典,经也”。
“经典”一词出现于汉代,“尚犹不相说,著于经典,两不相损”(《汉书》)。早期局限于某些史书或典籍,后指儒家经典与解经之作,又扩大到宗教典籍,最终形成“经典”概念,即在某一学科的建立与发展过程中起到奠基或划时代作用的典范性、权威性著作(《现代汉语词典》)。“中医经典”是经过历史长期验证并公认的中医学标准和基本规范,具有引领和示范作用,指在中医学发生发展进程中具有重大权威性、典范性的著作,是经久不衰的万世之作。
古代和近代并无“中医经典”一词及其明确概念界定。“医经”是中医经典最早的提法,后“经典”与“医经”共同散见于历代文献中,偶被称为“典籍”。
先秦“以人类书”论经典。早在《礼记·曲 礼》中就提到“医不三世,不服其药”,其中三世之书指《黄帝针灸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素女脉诀》,记载针灸、本草及脉学。《中国医学源流论》载之于上古医派,曰:“针灸始于黄帝,本草肇自神农,脉诀传之素女,此以言乎其托始之时耳。至按其学术之性质而为之分类,则为医经、经方二家。医经犹今言医学,经方犹今言药学也。神农本草,当属经方家。针灸、脉诀,则同属医经”。
两汉时期,常以“医经”论经典。《汉书·艺文志·方技略》记载了汉代以前的医经名称:“《黄帝内经》十八卷,《黄帝外经》三十七卷,《扁鹊内经》九卷,《扁鹊外经》十二卷……右医经七家,二百一十六卷”;又载:“医经者,原人血脉、经落、骨髓、阴阳、表里,以起百病之本,死生之分,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,调百药齐和之所宜”,表明医经是记录中医学生理、病理及诊疗诸方面的典籍;亦载有经方十一家,其中《汤液经法》为《伤寒杂病论》成为经典奠定了基础。
南北朝时期,“经典”一词明确为论述医经的典籍。首见于《本草经集注》,曰:“辩释经典,纵有异同,不足以伤风教,方药小小不达,便寿夭所由,则后人受弊不少,何可轻以裁断”。“经典”直接与生命体系进行关联,体现该时期重视临床实践在生命科学中的重要性,为经典后期分为“医经”“经方”构成的主体框架奠定了基石。
隋唐时期,经典融入医学教育体系中。该时期经典考核成为人才选拔的重要标准,为宋元明清的医学考核模式带来重要的影响。《唐会要·卷八十二》之“医术”载:“自今以后,各试医经方术策十道,本草二道,脉经二道,素问十道,张仲景伤寒二道,诸杂经方义二道,通七以上留,以下放。”
宋元时期,经典在师承授受中广为普及,名家往往在经典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学术见解或传授医术。如张元素“暇日辑集《素问》五运六气、《内经》治要、《本草》药性,名曰《医学启源》,以教门生,及有《医方》三十卷传于世”(《医学启源》),指导弟子李杲要“宗《内经》法,学仲景心”,教导罗天益“昔在圣人,垂好生之德,著《本草》,作《内经》,仲景遵而行之以立方,号群方之祖,后之学者,以仲景之心为心,庶得制方之旨”(《卫生宝鉴》)。
明清时期,医家崇尚经典之风盛行。《黄帝内经》被尊为“医经之源”(《医门棒喝》)、“医经之祖”(《医经原旨》)、“医家必本之经”(《脉诀乳海》)。《难经》被奉为“医经之秘录”,见于《难经古义》《难经疏证》,表明《难经》经典化进程。本草著作将《神农本草经》推向“经典”之属,如《本草正义》载冬葵子:“阮文达谓荍即‘经典’之葵,今人不识”。《伤寒杂病论》经典地位确立,张仲景被尊为医圣,如《徐批叶天士晚年方案真本》载桂苓甘味汤为“语入经典”。故“医理始自轩岐,以《灵枢》《素问》为‘真医之第一义’,而《神农本草经》《难经》可作为‘医经种子’,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为‘医论种子’”(《医种子》),故《黄帝内经》《难经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已约定俗成地被医家奉为圭臬。
近代“经典”一词则见于温病学著作。《湿温时疫治疗法》有“现经博采众议,引据经典”之说。《温病正宗》曰:“黄帝之《内经》,仲景之《伤寒论》,吾国医学典籍中之圣经也”,指名“经典”为“典籍中之圣经”。现代“中医经典”一词出现与政策有关。新中国成立初期贯彻“团结中西医”方针,期间中医进修学校多以“中学西”为主;1954年《贯彻对待中医的正确政策》提出“号召和组织西医学习研究中医学”;遂1955年江西省中医进修学校第三期强调“仍以中医经典著作伤寒论、金匮要略等为主和必要的基础医学”。
3.1“四部”说
“四部”说是“中医经典”中最为公认的提法。“四部”所指书目不同,主要构成差异在于《神农本草经》《难经》或“温病”,《黄帝内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则相同。亦有从医家角度阐释“四部”,将“四部”理解为“四圣”之作,如《四圣心源》之“医有黄帝、岐伯、越人、仲景,四圣之书”。其中张仲景占据4种中的2种经典,或可理解为从临床出发的“四部”,这可能是四部经典的最早提法。
3.1.1含《神农本草经》的“四部”说
正式提出“四大经典”一词是在1955年第一届“西学中”班,该学习班强调必须学习“中医四大经典著作”,书目为“《内经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”。1960年第一版中医学院试用教材包括《黄帝内经讲义》《伤寒论讲义》《温病学讲义》等,指出“本教材取材于四部古典医籍——《黄帝内经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和历代名著的基本内容”。1964年第二版中医学院试用教材重订本则新增《金匮要略讲义》。
此“四部”说立论目的在于体现学术体系的系统性。医学体系和药学体系是两个不同的体系,这两个体系既有联系又各自独立,共同构成中医学术体系,全面总结了汉以前的医学成就。药学体系将《神农本草经》认定为最早的植物药经典;医学体系以《黄帝内经》之“理”为基础,张仲景经典占据一半,辨证论治重在“方从法出,法随证立”,张仲景从“法”与“方”两方面完善中医学理论体系,证明含《神农本草经》的“四部”说对临床经典的重视。
从“神农尝百草”至《神农本草经》成书,起初零散的本草与经方知识合为一体,归入经方类,经方与医经各自承传。张仲景基于《黄帝内经》六经分类理论,参考《汤液经法》著成《伤寒杂病论》,改变了长期以来理论与临床的分离局面,至此融针灸、本草、医经、经方于一体的中医学全系统建立,构建了辨证论治的学术范式。《医学源流论》云:“其论病,皆本于《内经》,而神明变化之;其用药,悉本于《神农本草》,而融会贯通之;其方,则上古圣人历代相传之经方,仲景间有随证加减之法。”现代研究者基于成书年代、医学理论体系、辨证论治体系形成过程分析,认为《黄帝内经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当为“四大经典”。
3.1.2含《难经》的“四部”说
此说最早见于1979年《中医学基础问答》,指出四大经典为“《内经》《难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《神农本草经》”。此提法或与“三部”说有关,其演变历程体现于历版《中国医学史》教材。“三部”说即《黄帝内经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,最早见于《中国医学史讲义》(北京中医学院,1964年)。第2、3、4版《中国医学史》均持“三部”说,第5版则增加《难经》,第6版正式称“四大经典”。
该“四部”说基于学术流派统一性,认为秦汉之际医学流派主要有扁鹊学派、黄帝学派和神农学派。秦越人是正史记载的首位医家,扁鹊学派是当时影响最大的学派,这从《天回医简》可窥探一二。有研究者提出《天回医简》或为扁鹊医经的部分内容,《难经》应是扁鹊医经的一部分。《天回医简》之“上经”“逆顺五色”提及“原人血脉经落骨髓阴阳表里”,“下经”指出“起百病之本,死生之分”等,主旨与“方技略”之医经小序重合,成为与《黄帝内经》比肩的现存医经“双臂”。
此说突出《难经》的经典地位,并未动摇《黄帝内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的权威性,将张仲景著作合二为一。《伤寒杂病论》以“观其脉证,知犯何逆,随证治之”为原则,合理客观面对临床实际,既有舍证从脉,也有舍脉从证,脉证结合,开“辨脉论治”先声,是运用脉学的方式将医经和经方进行融合的集大成者。经方著作如《五十二病方》《治百病方》等,其主治病证下并未见脉象描述。医经则不同,有研究者指出“扁鹊在学术上的最大贡献是脉学的创立”,并将“黄帝扁鹊之脉书”定为“战国时期扁鹊学派的著作”。《难经》前二十二难皆论脉诊,《天回医简》乃扁鹊脉书,其“上经”数次引述“敝昔曰”,与《难经》可作互证。现代研究者基于《难经》的历史变迁、寸口脉诊等方面,认为《黄帝内经》《难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《神农本草经》当为“四大经典”。
3.1.3含“温病”的“四部”说
此说最早见于1978年“四部经典学习班”,该学习班提出“《黄帝内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《温病条辨》”为四部经典。之后几年各地学习班相继效仿这一设置。
该说基于临床体系完整性,“四部”说前两种观点侧重《伤寒杂病论》在临床体系中的作用,而临床体系由外感病和内伤杂病构成,历代文献记载的伤寒、温病、疫病等均属外感热病范畴,此说则从温病、疫病两方面完善了外感病临床诊疗框架。其一,温病辨证体系的建立。张仲景著《伤寒杂病论》时已明确其所载伤寒为狭义伤寒,即与温病相区别的外感热病。及至明清,温病脱胎于伤寒,温病经典开创了与伤寒齐肩的新辨证方法,即“《伤寒杂病论》是外感病经典;《温热论》《温病条辨》堪称与《伤寒杂病论》比肩的外感病经典”。其二,疫病诊疗体系的形成。东汉末年以寒湿疫居多,明末清初温疫在病因、邪气侵袭部位等皆不同于伤寒,造成“时师误以伤寒法治之,未尝见其不殆也……守古法不合今病”(《温疫论》)。温病经典创新了疫病诊疗思路,尤其对当代传染病颇具临床指导意义。
但目前“温病”所指书目学者意见并不统一,如“一部温病经典说”,重视《温病条辨》对于急性热病(尤其传染病)的实用价值;“两部温病经典说”,即《温病条辨》《温热经纬》当属四部经典;“三部温病经典说”,从教学角度将《温热论》《湿热病篇》《温病条辨》统归于“温病学”教材,成为中医临床基础学科的主干课程。
3.2其他代表性观点
“十部”说代表是任应秋。任应秋早在20世纪 50年代领衔编撰《十部医经类编》,最终2001年在严季澜的主持下出版。此说在《素问》《灵枢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《难经》基础上加《中藏经》《脉经》《针灸甲乙经》《黄帝内经太素》或《诸病源候论》。该说基于经典内容丰富性,是对“四部”的知识补充,尤其充实了脉学、针灸、疾病与方药内容。“十三经”说从医经、诊法、本草、方书、针灸推拿、伤寒金匮、温病、综合医书、医案等大类区分,在十部基础上加方书、温病、医案著作,侧重古籍分类的全面性。
“中医经典”作为中医学术精华,经典分类的核心在于其内涵。内涵指概念反映的特有属性,经典内涵包括经典的权威性、典范性、历史久远性及连续传承性,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狭义经典和广义经典。
4.1权威性
权威性为学界公允的经典属性,是从文化价值揭示中医经典主体地位的本质属性。中医学的本质原理(即“道”)在于其独特的观念与思维方式,是传统文化与哲学思想在中医学领域的反映。中医经典是揭示中医学之“道”的纲领性著作,统率中医学术发展,其权威性不容置疑。
4.2典范性
典范性指经典构建的学术范式,是从核心内容呈现中医经典生命力的科学属性。该范式由“理、法、方、药”组成,对中医学理论与临床体系的形成起到奠基作用,其他典籍皆以此为准则进行效仿或完善。有学者将中医经典的典范性称为“正典”,即中医学科的范例性文本。“理、法、方、药”四程式无疑是辨证论治的临床普适规则。
4.3历史久远性
经典的历史久远性指经典出现的年代较早,是从历史过程强调中医经典古老意义的时间属性。经典流传本身是源远流长、不断积累的过程,是对实践经验的总结并上升为理性认识,年代越早的高水平著作越有可能成为经典。如多数学者注重隋唐及其前期著作,尤其受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经学地位的影响,促进某些著作成为经典。
4.4经典的连续传承性
经典的连续传承性指经典的不间断传播与阐释。一方面,中医经典在传承过程中虽有散佚却从未消失,如有学者认为“古老性意义对经典来讲是非常重要的身份。但是,并不意味着古老就是经典……它必须有传承的意义,代代相传,源源不竭,在每个时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;或者它的思想是代代流传的,对某个时段或者一个长的历史时段发生过相当的影响”。另一方面,中医经典的阐释具有延续性,不仅是医家校勘、训诂等研究最多的文献,而且与时俱进,适应时代并有所创新。
4.5狭义经典与广义经典
在以上经典属性的基础上,分别形成了狭义和广义经典。狭义经典注重知识体系的原创性与主体内容的精粹性,由理论类经典和临床类经典组成,构成书目较少,即《黄帝内经》《难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《温热论》。一方面是思维模式:前二者以天人相应、阴阳五行、整体系统和动态平衡等哲学思维为理论指导思想,后二者基于六经辨证、卫气营血辨证、脏腑辨证等思辨模式指导临床活动;另一方面是知识结构:前二者包括藏象、病机、诊法、治法、病证等基础医学理论,后二者外感病以《伤寒论》《温热论》为代表,内伤杂病以《金匮要略》为代表,形成了临床技术体系。虽《温热论》成书于清代,但弥补了外感病辨治方法,是不可或缺的温病经典。
广义经典强调对中医生命与疾病知识的延展性,分为医学类经典和药学类经典,书目范围扩大,增加《黄帝内经太素》《脉经》《针灸甲乙经》《中藏经》《温病条辨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。医学类经典重视对狭义经典的补充与发挥,尤其强调理论与临床结合,是对狭义经典的传承与创新。《黄帝内经太素》是现存最早的《黄帝内经》注本,对《黄帝内经》进行重加编次和注释。《脉经》是现存最早 的脉学专著,强调脉诊与治疗结合,是对《难经》脉学的发扬。《针灸甲乙经》是现存最早的针灸学专著,是继《黄帝内经》《难经》之后对针灸学的 又一次全面总结,突出经脉腧穴理论与针灸治疗经验。《中藏经》与《伤寒杂病论》互补,以阴阳五行、脏腑学说等理论,开“虚实寒热生死逆顺”的八纲辨证先河,总结了各种疑难杂病论治大法。《温病条辨》之三焦辨证充实了温病辨证体系。药学类经典以《神农本草经》为要,其药物分类、毒性、炮制与功效等成为药学体系的规范。
本研究通过“中医经典”概念、溯源及分类研究,明晰“中医经典”的内涵,最终确立广义与狭义经典书目。中医经典是对中医学科学原理与规律的原创性、创新性规定,具备经典素养方能在中医学术传承与创新中不断发展。正如《黄帝内经素问注》所谓“将升岱岳,非径奚为,欲诣扶桑,无舟莫适”,中医学的径和舟载于经典,回归经典将有效联通传统与现代、理论与实践、基础与临床。
转载自:理法方药20231013
来源:中医杂志2023年8月第64卷第16期
作者:范天田,王建芳,蔺福辉,王凤兰